又是霧氣朦朧的山巔,雪白身影立於山頂。
阿乾順著山道小石階一步一步向上爬,爬到最後終於站在身影身後。
那人墨髮長及地面,卻不染一絲塵埃,雪白的衣袍與光潔的腳,亦是不沾半點煙火。
「你是誰?」他問。
男子只是微微側首,但那長髮飄揚,連側面都叫人看不清晰:「你是誰?」
「我叫阿乾。」他老實回答;並未使用南宮乾的名諱,他認為兩者不同,本能地想分別開來。
「阿乾。」男人輕笑一聲:「好巧。」巧在哪裡,他並未說明,只是指著崖下深海,望著那波滔洶湧的岩岸再問:「你怎麼看?」
阿乾忍不住上前兩步,想看清男子看見的風景,他順著細長嫩白的手指朝下俯瞰,內心忽然湧上一股孤寂感。
「你怎麼看?」他又問。
「只有水,跟岩石。」
「是啊……只有水跟岩石。」語氣盡是感慨與憂愁。
阿乾不懂男子為何用這樣的心情呢喃,他放遠目光,發現除了他們所站之處,入目盡是海洋。
那份孤寂感,更重了。
阿乾忍不住低語:「如果不這麼多水就好了。」海雖壯麗,怎麼能沒有花草樹木的陪襯?光有海,好寂寞。
「是啊,不這麼多水就好了。」似乎只是在重複,但又似乎是兩人想法一致,話畢那順,眼前的海洋竟發出轟隆聲響,有大浪起、有海水沸騰,最終在遙遠的海平面上,浮出一座大陸。
「咳咳!」還不待阿乾驚嘆這生成陸地的壯觀景色,身旁男子劇烈的咳嗽聲驚得他回首。
血沫從男子潔白的指間沾染上衣袍,金色的袖紋華光閃爍,竟是從男子的袖上跳躍而出,化成光球朝遠處的路地急奔而去。
「你的袖子!你的血!」阿乾伸手去勾,卻攔不住任何光芒;它們就像逃家的孩子,一個一個迫不及待地探索新世界,如此義無反顧。
「這樣挺熱鬧。」男子輕抹唇邊血珠,遙遙彈向遠方,盡也化作光芒朝大陸山巔奔去;而他再收回首,衣袍與唇邊,再無半點腥紅。
阿乾想看清對方的臉,卻是視線再無法往上。
「你究竟是誰?」阿乾追問。
「你究竟是誰?」男子也問。
兩人同時提問,同時陷入沉默之中。
有光衝破厚厚的雲層,打在遠方大陸上的山巔,轟隆隆地,山崩落石,卻有一塊頑石佇立不移。
山下的生靈再怎麼躁動、山中的生靈碰撞戲鬧,都不能撼動山石屹立。
忽地,男子究竟是誰這個問題不再吸引阿乾,那塊山石不斷吸引阿乾的目光,隨之而來的,還有一股不滿、一股焦躁、一股渴望它改變的衝動。
諸多複雜的情緒繚繞心頭,讓他忍不住吐槽:「臭頑石。」說完他自己也嚇一跳;怎麼跟一塊石頭計較?
「嗯,臭頑石。」男子重複著,發出愉快的輕笑。
他揮袖,大陸上的日月星辰迅速流動,彷彿兩人所站與那塊大陸是不同的時間流逝;光禿禿的陸地漸漸長出脆嫩、竄起巨木、花開、花落、春去、春來,一年四季眨眼間就上輪了好幾遍。
陸地上一切變化得不再是最初的模樣,期間甚至有地石龜裂又碰撞一塊的板塊運動,但那山頂上的頑石仍然不肯動搖。
果真是一顆頑石。
時間依然飛逝,天空開始落雷,每一次落雷都伴隨一聲獸吼、一聲長嘯,盤天而起的剪影或是獸、或是人、或是各種各樣的生物;阿乾隱約察覺到眼前正上演著什麼,但他不捨得移開目光去詢問男子,也隱約感覺到,即便他問出口,也得不到回應。
最終一道閃雷劈在山頂的石頭上,那頑固不曾動搖的石頭,終於因此碎裂。
塵霧瀰漫在山頂上,阿乾揚長脖子想看清霧中畫面,可雪白衣袖卻在此時選擇擋住他視線。
「阿乾。」男子低語,語氣溫和而柔情似水,充滿包容卻也充滿悲憐。
「阿乾。」他又喊一次,冰涼的指尖撫上阿乾眉眼,細細地刻畫著,就像在記憶最珍貴的寶貝,一點一滴都要仔細感受。
「阿乾。」最後那手指滑過阿乾手腕,來到他中指指尖上:「放下了,就解脫了。」
阿乾還沒來得及回話,畫面就如散沙一般潰散、飄遠,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地方,他感到茫然,只覺得有股風輕輕地推著他往前走。
走著走著,他看見光,他忍不住加快步伐、衝向光源。
再睜眼,已是他熟悉的屋樑床沿,與搗藥身影。
「哥?」
搗藥動作一滯,回頭動作迅速得讓阿乾以為,南宮律會扭傷脖子。
「醒了就好。」青年連忙替孩子塞幾顆軟枕在背後,又殷勤地端來茶水讓人潤喉。
「……還有點暈。」稍微感受自己的四肢,阿乾懷疑自己怕不是睡過去一個春秋。
「昏睡了幾天,是會暈些,不要緊。」說完將桌上紅果切下一片、遞到對方嘴邊:「先吃一片果腹,我去傳粥。」
紅果氣味甜而不膩,帶有淡淡花香,入口汁水濃如蜜,說不上是什麼品種,卻能讓人一嚐就知珍貴,大概律又是個靈果。
一口果肉含在嘴裡反覆咀嚼品味,滿齒香甜還越咬越回甘,小臉隨之可見地紅潤起來,眨眼間氣色就已染著健康。
南宮乾就不懂,這些天材地寶怎麼在男主角手裡像自家菜園種的一般,隨手就能輕易取得。
他想問,但不敢,就怕問了心疼;畢竟故事本文描述南宮律很寵寵弟弟,寵到天怒人怨的地步,也因此最終結局一解開,一堆粉絲憤怒得無以復加,都說南宮乾不識好歹……
忽然想到自己現在就是這個未來眾人嫌棄的南宮乾,他用力眨眨眼,試圖轉移注意力,順便說服自己趕快遺忘故事劇情;這身份現在屬於自己,未來若真要變成大反派,他也不想下場依然是神魂破滅。
「我睡了多久?」
「三天。」
正疑惑自己睡了三天怎麼吃一片靈果就不覺得飢餓,肚子卻很識時務地咕嚕鳴叫起來,鬧得他一臉窘迫、惹得南宮律緊繃幾天的面容也隨之鬆懈,他笑道:「怕你醒來餓著,母親這幾天親自顧著熬粥,馬上就能吃到,再等一會兒。」
藍美人手藝極佳,這些日子早已把孩子胃口養刁,一聽是她親自操刀,光想像過去的美味就讓孩子嘴角泛光、口水都來不及吞嚥。
貪吃鬼。
他在心理揶揄自己,表面上還要裝得淡然。
「這一趟遠行都沒有拿什麼東西回來,總讓二娘看顧我,有些不好意思。」禮尚往來的道理他還懂,藍雪晴畢竟不是他親媽,再怎麼親密都還隔著一層關係,總被呵護對一個三十歲的大叔來說也有些難為情。
「過兩天能去市集逛逛嗎?想買點小禮物謝謝二娘。」
「傻阿乾,不必這麼多禮,母親不會計較這些細節,只要你健健康康,大家就很高興。」提起這話題,南宮律頓時面有難色:「阿乾,你自己是否有感覺,身體遠比前些時候還遭?」
「……我有猜測。」前世畢竟也是健健康康的模樣,即便塞進這個小病鬼身體裡長到十二歲,健康與否他還能分得出,至少碧青洲做馬車那一段路程,就絕不單純。
「哥哥有幫你探靈,發現你體內沉痾又累積雙腳,而且比先前還嚴重……」青年沉思一會兒,選擇最溫和的方式說明:「先前你是先天體弱,但最近你身體會自主吸納天地靈氣,但靈氣會外洩,徒留汙濁於體內。」
一聽說明,阿乾一臉不可思議。
這是不是在說,他身體本來只是髒兮兮的石頭,現在則是變成了能過濾水源的麥飯石?
這一猜測讓他有點崩潰,臉色迅速地黯淡下來。
「放心,我已經準備好應對。」頓時將這幾日煉製的環鐲扣在孩子手腳上。
「哥哥不懂煉器,只能粗糙地煉製一些低階法寶,母親有幫忙在環鐲上繪製陣法,以隔絕周遭靈氣。」讓孩子的身體不再自主循環周遭靈氣,也就不會將周遭汙濁帶入體內。
「這罐養靈丹你放身上當糖吃,哥哥已經減輕藥量、增加一些靈花蜜代替,整顆丹藥都沒有丹毒,之後日子,就用這些丹藥養身體。」南宮律拿出小玉盒,盒子裡擺滿了斂靈玉雕琢的玉瓶,差別在封口處的紙張色彩不一,瓶身倒是配合封口貼上同色紙張,寫著各種口味,簡直奢侈。
「另外,這幾天先不外出。」南宮律並不打算把外頭修者漸多的事情告知胞弟;徒增煩惱之外,並無太大幫助,還不如讓孩子專心調養身體。
「為了之後能順利通過登天道,可能要辛苦阿乾……」他面有為難,一邊斟酌孩子的表情,一邊語氣輕柔,彷彿說出來的話語越輕,對方之後承受的痛苦就能越輕一般:「再忍受一次放血之苦。」他道。
而後在對方視死如歸的眼神裡,將所有心疼與安慰吞進肚子裡。
當事人都能咬牙點頭,他又何必多做無意義地安撫,不過是想讓自己好過些,對阿乾並沒有幫助。
他有些欣慰,但更加心疼;如此懂事,他過去竟是不敢相信、前世亦是不曾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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