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別朱劍卿至今已過多時,這陣子南宮律仍時不時前往鎮中觀察往來人潮,不見凌霄劍派幾人,也不見其餘大門派的弟子,想來再不會有更多人來,他便轉而專心備存物資與檢查藍雪晴設下的陣法。
修者越多,陣法存在越難以遮掩,好在藍雪晴修為精進、遮掩上加了歛息訣做參考而改善許多,目前尚未被修者察覺。
事少,與小孩相處增多,近日卻被小孩時不時的奇想逗樂。
諸如將馬車或推車的重量刻畫能讓物體輕盈的陣法已減輕負重,或有在家中刻畫納光的陣法,以在夜晚中施放,改善燭火油燈昏暗。
他總笑孩子哪來這麼多想法,隨後便耐心勸導孩子不要敗家。
前世阿乾被他嬌養,奢侈是一定的,但還沒有現在這麼多想法,說不準是好壞,但總讓人會心一笑倒是真切。
「傻阿乾,你說的這些,都要耗費靈氣,不是大手大腳地以靈石做基礎,就是要設一個聚靈陣法吸納靈氣。」手指輕捏小巧鼻尖,好氣又好笑。
「小世界靈氣稀缺,再讓你這麼用,那不得百年難出一修者?再者,若是家常便物就刻陣法,你也得審視刻畫陣法的載具是否能承受。」拿出南宮家特有的玉牌放在孩子手心,耐心的解釋玉牌運作方式,順便也教育一旁的吳添福有個概念。
他是身帶小世界,這些靈物不愁,但該有的觀念還是要灌輸兩人知曉,免得與他人交流時鬧出笑話。
南宮乾這才回過味兒,認真點頭認同;何不食肉糜的故事,哪裡都有,他這是不小心把自己的思緒繞進了死循環了。
把靈氣當成電力,認為創新理所當然,卻忘了前世時不時有電力不足的新聞報導。
「是我太想當然了。」乖巧認錯的孩子得人疼,軟萌可愛又乖巧的小娃娃更得人疼,好孩子今天也不自覺地讓哥哥心跳加速。
手臂有幾次忍不住差點將孩子抱進懷裡,南宮律面容有些緊繃,強擺著溫和笑容與胞弟講解一些陣法可改善精進的部份。
從識別靈文開始,阿乾就展現無與倫比的天賦,到後來的陣法概念,雖然了解片面,但在執行上確是搞懂一個就能放手施為,且失敗率極低,再至今從概念根本去創新、修改、精進;前世藍雪晴去得早,他身邊也沒人善於此道,阿乾又總黏著他、學著他,好端端錯過一個陣法大家的培養。
好在,好在這輩子意外發掘阿乾這特別,南宮律每每回憶就忍不住慶幸、也替孩子感到高興。
也得說,因為孩子無法修行,體內靈氣無法留存,每次畫陣擺陣都得靠他輸送靈力,就瞞著孩子不懂,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,這樣的行為代表孩子全心全意的信賴,在大世界中……只有難得兩情相悅的道侶,才會這麼施為。
每次孩子嘗試擺陣,他總忍不住內心小小竊喜,渴望這樣的日子可以永不終止。
內心祥和時,命運似乎總不願意讓他安於現狀,遠處乎有轟隆巨響、地面隨之顫抖,就似神話中的地牛翻身,隱隱可聞如獸咆一般的低吟響徹天際,憑端給人一種壓抑危機感。
兄弟二人遂停下動作,雙雙擰著眉凝望窮極山,再爾後相視無言;南宮律表情不便,但似有所悟,南宮乾則面容哀愁,似有擔憂。
南宮律是因為前世所遇與今生所覺,自然明白一系列異狀來源窮極山處,那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又什麼依據,第一時間察覺這異相與窮極山掛勾?
尋常人一時間可不會做聯想,就算聯想,也多會心緒高昂、面露喜色,斷不會有如此情緒。
回想那次於馬車上傷了自己的孩子,如此陌生又熟悉的感受,難道受「那個人」影響?
兩人相視瞬間,南宮乾內心便大喊糟糕;那地動讓他來不及收斂表情情緒,表情全被對方收進眼底,眼見對方眼底疑惑深重,他大腦頓時停擺,一下子想起的竟是前些日子的平穩快樂,霎時喉間乾苦,發不出半點聲音。
過去感情不深,尚且能塘塞一二,多日相處,那是連說謊都對不住良心。
原來自己早對南宮律放下防備而不自知。
他想。
小孩歛下神色、低垂目光,緩緩地從對方掌中抽回小手,雖是無言,卻也擺出任之聽之的態度。
乖極了。
南宮律眼光閃爍,喉結上下滾動,內心不安陌生而恐慌著;他胸有煩悶,天生帶笑的唇彎緊緊抿成一直線,幾次深呼吸他都問不出滿腦子疑惑。
他忽然察覺,自己是不敢問有,但更多的是直覺,總覺得問出口後,會有什麼超出掌控的事情發生,且再無法挽回。
他閉上眼,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冷靜;他不斷告訴自己,曾發下誓言不再對孩子抱有懷疑,且護孩子一輩子,蒼天可鑑,那便……繼續相信。
「我不過問你任何事情,當你想說,我便隨時傾聽,我信你。」聲音是沉悶且沙啞的,能聽出南宮律此時有多糾結。
南宮乾聞言怔愣,猛抬頭盯著對方一瞬不瞬。
青年眼中深沉,眉目間全是壓抑與躁鬱,誰都能看見他此時的不妥,但仍選擇了相信自己。
這次,南宮乾不再閃避對方的視線,慎重開口:「我不是--」話頭方啟,腦袋裡便傳來劇痛,彷彿有人拿著刀子,從頭頂直剖而下,渾身跟著撕裂般疼動,讓他捨去形象地癱軟在輪椅裡扭動掙扎,就連頭頂上木小妖不斷替他安穩心神都沒有用。
有人喚著他的名字,明明只在身旁,卻彷彿來自遠方,每一下呼喚都能讓體內劇痛平緩。
「阿乾、阿乾……」孩子疼到臉色瞬間蒼白,光潔的額頭立時佈滿冷汗,極致的疼痛能讓人癱軟成泥、抽搐不止、發不出聲音,就像現在的孩子一樣。
南宮律感同身受般,緊緊抱著孩子顫慄的身軀,因對方而紅了眼角、酸了鼻頭,卻鎮定地一聲一聲安撫著:「不說了……阿乾,疼就別說了……」
一聲聲呼喚撫平疼痛,南宮乾回過神來,渾身已被汗水浸溼,腳底嫩肌更是開始隱隱作痛。
「……腳……」發音輕弱、氣若游絲。
南宮律趕忙查看,發現孩子在抽搐掙扎中,一雙布鞋早已染紅,他趕忙抱起孩子、替他清洗、打理傷處。
一直到孩子重歸乾爽,他雙手仍舊顫抖不止,嚇出來的。
「怎麼好端端人痛成這樣?」由於自家兒子把床邊霸佔個滿,藍美人只能坐在桌旁遙望,看孩子在兄長哺餵下一口一口乖順地喝下藥湯、面容漸漸有了血色,這才放下心,倒茶淺飲。
小孩兒看著南宮律,目露詢問與遲疑。
那模樣更乖了。
「說著心裡話。」南宮律目光往屋頂上吊了一瞬,又回到孩子身上專注餵藥:「或許是上頭不讓。」他並沒有證據,只是猜測,但八九不離十,藍雪晴亦品過味兒。
「跟你一樣?」她打著啞謎。
南宮律微微愣神,回憶種種往事,最後幾近嘆息般:「應該不一樣。」
阿乾一臉疑惑,盯著眼前母子兩,想透過觀察,企圖領悟這對話隱藏著什麼資訊。
小孩表情生動、古靈精怪,南宮律頓時一樂,打算開口滿足對方好奇心:「娘也知道,本來你生日那天就想同你明講,只是多有打斷,我本是--」本以為終於能與孩子明說,卻是剛說到重點,屋外便傳來吳添福慌張的呼喊。
便是又一次被打斷了話語。
「大少爺!大少爺!」吳添福慌慌張張地拿來一張皮紙,上面空白一片,但時不時閃過紅色靈光,那氣息吳添福感到熟悉又陌生。
南宮律剛接過便感受到上頭的鳳凰氣息:「哪來的?」
「從南面飛來一隻巨鳥丟下來的。」那鳥速度飛快,他只能看清一個輪廓,再眨眼已消失不見。
「大少爺,我感覺這東西有點熟,但又覺得哪兒奇怪……」吳添福欲言又止,雙手掐著衣襬蹂躪。
「鳳凰族來信。」再一聯想駱商幾日失蹤,他或許知道對方下落。
「啊?是駱商那個木頭嗎?」
「你們在說什麼?」小小一個孩子伸長脖子,想看清南宮律手裡書信,再一思忖這幾日不對勁的地方,神色緊張:「駱商怎麼了?」他就想說為何幾日不見駱商,吳添福擺著開朗,實際上總有時候恍神,問了就是沒事,也連帶吊著他幾日心緒不寧。
「你們是不是瞞著我什麼?」聲音輕輕地,但滿含壓抑與憤怒。
吳添福想解釋,看見大少爺搖頭示意,便緊閉嘴巴、告退離去。
南宮律微微嘆氣,內心思考著該怎麼安撫胞弟,一邊解釋:「駱商前些時候失蹤了。」
他說駱商從孩子過完生日後沒多久便失去蹤跡,任憑他與藍雪晴使用尋蹤陣都找不到人影,他又解釋吳添福與駱商有神魂聯繫,吳添福沒感覺到危險便代表對方沒有危險,然而遲遲未歸終究是有苦衷還是其他原因,他們也猜不透,只能等待。
恰逢小孩傷勢不見好轉,未免孩子多擔心,便有默契地隱瞞下來。
南宮乾原本正氣頭上,但聽著聽著哪兒覺得不太對勁,到最後一臉麻木,再三斟酌後才開口詢問:「為什麼阿福與駱商會有神魂契約?」他可記得作者說過,這是大世界修者結為道侶時,誓言生死同穴才有的東西。
「他倆是道侶。」
「啊。」南宮乾覺得胸口有點悶,覺得自己再不知情的時候,被人塞了一口狗糧;他不是沒察覺兩人之間那點曖昧,他只是意外兩人感情之深,居然已經上升到這種程度。
孩子幾經轉變的表情沒逃過眼,大手稍稍用力地揉著那軟軟墨絲:「信上帶有鳳凰氣息,但不是駱商的,所以吳添福才覺得熟悉又陌生。」這鳳凰,竟是前世那位萍水相逢、順口授受鳳凰傳承的那一位。
「那上頭寫了什麼?」
「屬於駱商與吳添福的造化。」皮紙是上好的凶獸皮,一封書信就用上凶獸皮帶表對方很重視駱商;南宮律照唸信上所言,表示對方是鳳凰族年長者,駱商在他眼裡就跟個嬰兒一樣,小世界不利於駱商修行,所以要將人接往大世界,因為鳳凰專情,早早就締結靈魂契約的吳添福也會被接往大世界。
阿乾嘖嘖稱奇,回想到故事本文提到駱商失蹤一事,馬上理解釋懷:「都是緣份,讓阿福不要擔心我,就跟著去吧。」他擺擺手,打算把事情扔給兄長處裡,自己扭扭身子躺進被窩。
事情太多,疼到虛脫後說開了一些事情,一天下來他早疲憊不堪,此時倦意濃濃,雖然還是睜著眼,但腦袋裡一直在恍神。
仔細替孩子壓好被角,南宮律與藍雪晴吹息燈火、離開房間,將清靜留給對方,轉頭便向吳添福說明一切。
黑暗中,被窩裡,阿乾微微嘆氣。
才喝下一大碗湯藥,阿乾總覺得整個人都泛著苦味。
人不寧、家不全、言不盡,立冬不得安穩,怕是之後的日子要開始動蕩。
月娘隱雲後,蒼鴞且泣,風盪窗前瓷鈴響,一聲悠揚、一聲清脆,陷入夢中的孩子,眉宇不安。
夢外是一天的遭亂,夢裡,是復又一次的茫然無措。
同樣的山、同樣的人、同樣的景,唯一不同的地方,是更加身臨其境。
前幾次作夢,阿乾覺得自己是局外人,可這一次,他時不時產生自己身入其中的錯覺。
空靈之聲無處不在,不再質問、不再質疑,只不斷迴盪著那麼一句:「帶我走。」
清晨夢醒,那耳邊尚餘聲迴盪。
阿乾有一瞬間迷茫;究竟是此夢中人不斷尋他,還是他便是此夢中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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