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宮律對孩子再三叮囑小妖珍貴之處,跟其隱蔽的重要性,折騰這麼久,直到歇息時刻才離去。
青年關上門前回盼一笑,桃花眼微微彎起,唇角好看地上勾幾度,好似一陣春風暖流,連同關上門時的輕輕震動,撥動室內寧靜空氣。
那瞬間,南宮乾胸口一窒,似有透不過氣,腦袋裡有什麼念頭閃過、又好像不曾發生。
撫著胸口,重新吸氣呼氣都很正常,南宮乾也不得不懷疑剛才那窒息感是錯覺。
手拍拍,柔聲道:「木小妖。」主僕念頭通達,雖然只喊了名字,但木小妖已感覺到孩子迷睏的想法,只見腦袋發出葉子沙沙沙的摩擦聲,小木條就長出四根枝枒,順著洩流而下的軟髮溜進他頸項間。
肥嫩綠葉抖幾下便貼上脖子,涼意惹得一片疙瘩,也惹得孩子輕輕哼笑。
把小妖重新挪位,手掌輕輕將其按在胸口,娃娃好似忘記了早先的擔憂,臉上平靜安寧:「睡覺吧。」他說,語氣已揉上幾許疲憊。
南宮律也不曾想過,木小妖是雖是烏心木因緣巧合下變成的雷心木妖,但仍具備烏心木之長,也就是安魂。
是以,南宮乾這一晚的夢,前所未有地寧靜、安穩。
夢裡的他暢遊天際、自在無比。
春夏秋冬眨眼而過,月圓月缺毫無所覺,地面板塊飄移、綠蔭由小至大也影響不了他暢遊的身影,但偏偏每隔一段時間,他總要時不時低頭看向地面某處山巒,每到這時,胸口都會莫名地蕩漾滿足與寧靜,好似下一秒即便天崩地裂,都能無所畏懼。
在看什麼呢?
再一次春夏秋冬過去,他瞇著眼凝視那一處山巒,發現夢中的自己正凝望山巔一處小涼亭。
意念不過轉瞬,本在日月交替的天地霎時凝固,而他也立於涼亭之中。
棋盤僅落一子,而桌邊上立有身影;恍惚記起曾夢過此處,那人袖口擺盪,藍玉素袖印入眼中,讓南宮乾說不出地熟悉。
那人本望遠方,身影落寞,卻在南宮乾出現一瞬微微側首:「何人?」嗓音溫潤如玉,平靜卻又飽含許多情愫,一如暖陽之下的大海。
阿乾張口想要回應,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發不出聲音,最終只能望著對方背影無語凝視。
天際漸起昏黃,那人重重嘆息:「找到了嗎……」話是疑問,卻帶著肯定,即便沒頭沒尾,阿乾卻隱約捉摸到什麼意念,只是這股意念太過飄渺,只在腦海裡閃爍一瞬變消失無蹤。
即使看不到五官,卻覺身影熟稔,可又說不出除了前一次夢境裡,還在哪瞧見過。
墨髮在他沉思中緩緩飄起,四周景色如幻泡影,一點一點被揚起的柔風吹散成沙、飄向遠方。
那人猛然轉身,卻已看不見五官,南宮乾只能看見對方腳尖接著自己的腳尖,聲音飄渺悠遠,彷彿回音一般在腦海迴盪:「是我之緣,亦我之孽……」聲如遠鐘,每個字都挑起一股惆悵,卻又平靜得讓人感到安寧。
張開眼,小臉上掛著兩串晶瑩,若有人瞧見,此時南宮乾眉眼間全是惆悵,可心裡卻比往時更加充滿朝氣。
嘿咻一聲翻身而起,窗外卻不過初露白陽,隨意綁起長長墨髮、稍稍打理,憑著記憶將夢中藍玉素袖之人描繪紙上。
雖未正式踏入修途,卻也在幾日描繪靈文陣法上有所成就,那一筆一畫稱不上完美,卻也隱約能將那人風采捕捉一二。
可純白紙張卻在筆盡時,化作枯黃,最終老舊成褐色碎片,一觸即成塵埃,下一刻,南宮乾看著塵埃隨風而逝,那人的風姿卻在腦海中蒙上一層紗,明知道自己看過、熟悉對方,卻無論如何也畫不出、想不起那風采。
直到吳添福來喚主子用早膳,那叩叩敲門,瞬間就讓他把這件事遺忘腦後。
他還記得剛才自己正要描繪夢境,卻無論如何都不覺得重要,隱約知道這樣不正常,卻興不起任何念頭去重複這些事情,也沒慾望向南宮律與藍雪晴講述這怪異情境。
膳後,眾人離開鹿林洲返往小院,路上南宮乾毫無異狀,南宮律自然也沒察覺胞弟一晚上的怪異。
只是在馬車上,藍雪晴讀冊之時隨意抬頭,看見兄弟二人說聽之間,孩子沉穩寧靜的臉龐,胸口忽然一悶,某種莫名地激動讓她無法表述,可眨眼又消失無蹤。
孩子還是那個孩子,昨晚南宮律給自己開解的話仍在心頭,那硯台的事情始終沒向人訴說,藍雪晴恍惚間想起方才那匆匆一撇,與硯台給她的熟稔感覺何其相似,指尖微微有些顫意,是內心被擴大的激動所引起。
桃花眼流光轉動,重新放在手中書冊上,默唸著上頭文字,讓這份來之唐突的激動漸漸平息。
娘親的小動作自然沒有瞞過南宮律,他只是沒放在心上;孩子問東問西,專注聽他說話的模樣,南宮律格外珍惜,他捨不得浪費哪怕一眨眼、一呼吸,娘親有話要說,晚些自然會與他明言,也不急著這時候探求。
馬車晃蕩、耳邊沉穩嗓音猶如催眠曲,孩子跟著節奏晃著晃著就有了倦意,腦袋緩緩低垂,第一時間就被南宮律拉進懷中,或許是多日下來相處早已熟捻,孩子對這兒時造成心理陰影的大哥漸漸放下警惕,只見娃娃扭一扭上身,全然放心地窩出一個舒適姿勢,小嘴唇發出砸砸兩聲滿足嘆息,綿長沉穩的鼻息便撒在南宮律手背上,就像根羽毛一挑一挑地撩騷著南宮律的心湖。
望著孩子睡顏,南宮律眸光軟成一灘,天生帶笑的唇角又上揚幾個刻度,抬首看見娘親玩味的笑容時,又擺出一派溫和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假象--欲蓋彌彰。
南宮律正享受這份寧靜,卻很快就被打破。
只聞駱商停下馬車,一股陰邪的氣息瞬時席捲而來,藍雪晴第一時間便放出神識包裹孩子,好讓孩子能繼續安穩休息,頭上那隻雪白木簪也化出兩條嫩枝,沿著小圓臉來到耳廓,把孩子的小耳朵摀得嚴實。
藍雪晴知道木小妖的存在,以前在大世界也有幸看過一兩隻靈寵,倒是從未見過這麼替主人想的寵物,更別說主動做出這種默默付出不求回報的舉動。
桃花眼看著那木小妖,木小妖也抬頭貌似望回去,藍雪晴總覺得那沒有五官的簪子正向自己擺出驕傲炫耀的表情。
許是多心了,沒有五官又怎麼能有這麼豐富的表情?
藍雪晴輕笑著,還當自己多想,卻不想女人直覺強悍,在隱約中竟察覺木小妖的真實想法。
南宮乾在馬車內睡得安穩,馬車外的世界卻與安穩兩字毫無關係。
只見旋風滾滾,路旁兩側樹枝落葉被捲上天際,綠袍老者立於馬車外,手持詭異造型的琉璃燈,一雙眼透著仇怨殺意,直在南宮律與駱商身上來回審視。
修者之所以被凡人驚懼,便是殺人手段在凡人眼裡無聲無息,只要凝鍊,殺意也能如針般貫穿人腦、殺人眨眼間。
綠袍老者正趕往窮極山,不過隨意撇了眼馬車,心中驚怒霎起,放著自己徒孫殘魂的琉璃燈也立時抖動,傳來仇恨怨懟的情緒,足見馬車上的車夫必定與徒孫有所聯繫。
至此,老者還有什麼不明白,馬車上肯定有殺死徒孫的兇手,即便不是,也與其有所關連。
本想第一時間釋放殺機,卻不想,才剛起念,殺意就被彈開,他索性雙手施印招來旋風,準備連人帶馬繳成碎塊。
南宮律一撩布簾便看見綠袍老者手中的琉璃燈,第一時間也將殺意釋放出來。
綠袍老者修為在煉魂境界,或許已觸摸到化仙境。
前世這時候,南宮律不過剛入煉氣境,殺死綠袍少年後差點被綠袍老者擊斃,之後又聽聞老者為了替綠袍少年續命,種下種種殺孽,其中亦有他未來門派的師兄弟。
當時師尊對逝去師兄弟的遺憾惋惜變成心魔,日後也未曾手刃兇手了卻遺憾,南宮律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尊無法進境下,享盡壽元後坐化。
重生後,南宮律早已給對方判下死刑,本打算這次鹿林洲後便要去窮極山將這禍害提早剷除,沒成想這老者竟先找上門來。
只見他跨出一步,殺機畢現。
若說老者釋出的殺意是鋼針,那此刻南宮律釋出的殺意便是長槍;前者不過繳殺意識,心智堅定的凡人或許會被傷成癡兒,但只要能蒐羅修補神魂的靈丹妙藥,未必不能恢復正常,而南宮律殺機是能實質將大腦捅穿的程度,即便神仙捨去一身修為替其續命,也不過是讓人多受罪、早晚死的差別。
南宮律至今已是化體中階,生生高於老者一個大境界;別說「煉」字與「化」字差別,就說前世差一步成神的眼界,即便現在他還是前世的境界,也能將老者擊斃,差別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。
老者臉上慘白,毫不猶豫祭出法寶擋在身前。
法寶是一面銀紋雕刻的冰鏡,刻紋陳舊,卻散發著大氣古樸的味道,老者注入靈力驅使,鏡面頓時光芒大盛,將對方殺機粉碎。
南宮律再踏一步,掃腿將地面碎石踢起,無數碎石被靈氣包裹,猶如砲彈直射而出。
老者見狀再加一分靈力,鏡面再次發光,碎石外表裹上一層冰壁,隔絕南宮律的靈氣,紛紛掉落地面;極冰之下無完物,碎石落地瞬間裂得更加徹底,隨著冰壁融去化成粉末。
小世界靈氣稀薄,抽光了所有靈氣不只速度太慢,還無法多次驅使冰鏡,而南宮律體內自成一界,靈氣豐沛完全沒這問題,更別說到了化體境,那是每一寸肌膚都蘊含著靈力;若以科技來論,那便是每一個細胞都不再是單純細胞,而是靈力幻化而成的細胞,化仙化仙,講究的便是「把肉體凡胎變化成仙靈之力的過程」,仙體凡體,熟強熟弱一眼通透。
老者能修到如此境界,自然有眼界,想到自己不及對方,面上猙獰無比,提一口氣,朝冰鏡噴一口心頭血,髮絲頓時枯燥起來,面皮也顯得蠟黃、死氣沉沉,反之冰鏡卻光華大盛,光柱沖天而立,隱隱地,地面也隨之震盪,拉車的馬不過是凡獸,地面一晃便感受到威脅,當空嘶鳴一聲,前蹄踏踏兩下就開始狂奔。
駱商拉緊韁繩,如何也安撫不了;他境界提升太高,熟悉度沒有南宮律這麼強,隨便放出一身氣勢,動物非死即傷,這馬匹從他入府開始就照顧至今,要讓他為了穩車而殺之,也於心不忍。
吳添福倒是機靈,一個翻身上馬,藏起的匕首方現,便將繩子割開,一個人駕馬絕塵。
駱商不著急,與自己有過親暱後,吳添福境界有小有提升,在紛亂的林中也能有自保之力。
將馬車穩妥,見車內藍雪晴抱著自家主子,小娃娃臉上還很安穩,頓時放心。
藍雪晴食指置於唇邊,讓人不要出聲,又比著吳添福遠去方向,再揮揮手讓人不用擔心,駱商見狀露出傻笑,順著自己腦袋弧度摸了摸,便轉身去尋;身姿輕巧如禽鳥,與高大壯碩的模樣有些衝突,看上去更讓人覺得又傻又木訥。
這邊慌亂不過喘息間便停止,一派歲月靜好,不遠處南宮律與綠袍老人的戰爭卻是越演越烈。
那光柱打上天空猶如破雲破空,貫透地面引起林中飛禽走獸四散奔逃,再細細感受,放眼望去的買一吋土地,彷彿呼吸起伏。
不遠處的窮極山震震幾下,七彩霞光像衣裳一樣描繪整座山脈,而山頂轟然崩裂,頓時所有人都聽見刺骨震腦的尖嘯聲,隨著一片黑煙,從崩裂的窮極山山頂向天際奔騰噴發;當所有人以為這片黑煙會衝破雲端時,卻又好像被透明的蓋子擋住,如雨滴般紛紛落下。
尋常人尚且不知這是什麼,綠袍老者修練多年,怎會不知這黑煙竟是怨氣,本以為是仙庭古蹟眨眼變成怨氣沖天的死地,綠袍老者恐懼又氣惱,氣結攻心導致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南宮律看著遠處黑煙緊皺眉頭,雙手變換速度,掐起無數指訣將冰鏡安撫,光柱漸漸收斂,古樸花紋發出輕微的崩裂聲,摔落在地。
綠袍老者早已力竭,跪趴在地上顫抖,手向前探了探,失去對冰鏡的掌握,只能任由對方將其收起,而他手邊的琉璃燈燈火也不斷崩潰、凝聚,讓他看著心疼不止;琉璃燈的燈火便是他徒孫殘魂,窮極山上怨氣太多,每一次凝聚力量衝破山巔,次次都會伴隨直擊心頭的尖嘯聲,尋常人聽一次就頭疼難忍,而尖嘯聲更針對他們這種修者的靈魂攻擊,徒孫的殘魂被尖嘯沖散,又被琉璃燈強行凝聚,這一來往回的痛苦,簡直無法讓人維持理智。
由燈內魂魄每一次沖散凝聚,越漸淡薄跟痛苦的綠袍少年便可知,若他是一個完整魂魄,怕是早哭嚷著想死了。
綠袍老者妄圖復活徒孫,為其造就無數殺孽修補魂魄,焉知此時便是因果循環。
老者或許不怕死,但親眼看著疼愛的徒孫魂飛魄散,那心疼在臉上再藏不住,也是報應不爽。
南宮律在琉璃燈內最後一縷殘魂永遠消散後,祭出龍吟,在老者眉心留下一道傷痕,送其歸西後,便不再將此事放在心上。
他重回馬車,發現藍雪晴昏迷不醒,而小娃娃果然已醒,只是他雙目空洞,望著窮極山神色悽苦。
那模樣南宮律並不陌生,前些時候胞弟也曾露出類似神情,他心頭一顫,趕忙扶助孩子瘦小肩頭,喉間乾澀:「阿乾?」
小孩兒伸手指向窮極山,一眼含淚涓涓流淌,一眼卻冷漠無情,張口還是少年聲,卻空靈無比,彷彿穿越時空,從遠古而來:「因果啟,輪迴不止。」話畢,猛然轉首直視身前男子,眉目專注,讓南宮律覺得對方像是看著自己,又像是看著其他人。
小手冰涼,帶著眷戀不捨撫上他臉龐,無情那眼透出憶往昔的懷念,含淚那眼卻深透仇恨,小嘴微張:「本該放過彼此,又為何重啟因果?真當天下為你而動!」說罷,竟是手成刀狀,狠狠刺入南宮律胸膛。
「不要!」小孩兒發出驚恐尖叫,同時左手扣住右腕,將探入南宮律體內一寸的右掌緩緩抽出,然後兩眼充滿悔恨與淚光,在南宮律驚愕的目光下吻上胸口。
一道藍光從孩子唇口綻放,氣息冰冷恍如深海莫測,隨藍光消散是傷口的癒合,小孩也隨之癱軟昏迷在對方懷裡。
一切不過眨眼間結束,南宮律卻恍如隔年,那傷口一傷一合的速度太快,竟是一點血液都沒沾上衣衫,唯孩子細嫩的指尖上有幾滴艷紅,昭示方才不是幻覺。
而孩子釋放的殺機如此深切,南宮律卻覺得合情合理,彷彿……自己欠他的一般。
此時駱商已尋回吳添福,兩人將馬匹重新綁上,再次駕起馬車朝小院奔去、歸心似箭。
南宮律將孩子小腦袋枕在腿上,娃娃神色一如先前安詳安穩,他望向窗外,沿路景色昏黃暗沉,猶如他心頭沉重、詭譎。
是欠了阿乾許多。
前世、今生,都是如此。
他想起前世兩人陌路、今生孩子出生時的惡意逼迫,自行為方才那不合理的殺意冠上合理藉口。
然後把盤旋的恐慌強壓進心底深處。
手指把玩南宮乾耳邊幾縷髮絲,指尖一下一下忍不住撫過軟嫩臉頰。
「欠你的,只要你肯收下,我都願意償還。」未說出口的,是那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決心。
日落前,漫天艷紅,林中寧靜,窮極山山頂上的尖嘯與黑煙亦不再出現,可在他眼中,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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